将至午时,辛曲街上行人却愈加密集。有赶着回家陪餐的耕夫,也有才睡醒外出觅食的闲人。街道两旁的小吃摊位适时地腾起白汽,散发着香味吸引过客。
陆三川吸进一口肉包的香味,肚子顿时发出一阵不满,“咕噜噜”的声音持续许久,引得不少行人侧目。他自觉羞愧,低下头,欲转身离去。
而醇香肉香清香一齐自四面八方袭来。
他不得不咽下一口涎水,低下头望着紧握的左拳,暗忖:这仅有的十文钱当做救急之用,眼下虽然饥肠辘辘,不算大碍,忍忍便可,忍忍便可。思虑之间,他双眼却牢牢盯着前方一丈开外笼罩在薄汽之中的蒸笼。
包子铺老板发现了他渴望的眼神,立刻堆出友好笑容,用竹夹从蒸笼之中夹出一只腾着白汽的肉包向着他晃了一晃,吆喝道:“皮薄馅多的大肉包子!”
他两眼跟着肉包左右来回走了两趟,虽然依旧浑身无力,右手捂着小腹,迈着小而碎的步伐走至包子铺前,直勾勾地盯着包子说道:“店家,我已三日不曾进食,可否赏只包子?”
包子铺老板左手朝他打开,笑道:“肉包一文钱一只,客官您要几只?”
“我..”他将左手攥得更紧,犹豫片刻之后答道,“我没钱...”
包子铺老板顿时变了脸色,将肉包重新塞回蒸笼之中,骂骂咧咧地道,“没钱吃什么包子!穷鬼,饿死你算了。”
陆三川半张着嘴,依依不舍地望着雪白的包子被浓烈的白汽吞回蒸笼之中,叹了口气,心想:这生意人竟不懂待客之道,我虽不是你客人,又怎能恶语相向?不过也是怪不得店家,毕竟关乎生计,他若发善赠我一个包子,这城中千千万万个饥饿穷苦者便会接踵而来。
他摇了摇头,缓缓打开左手,取出一枚铜板向包子铺老板递去,“劳烦,我想要一只包子。”
包子铺老板虽不再臭着一张脸,也没变做一副谄媚表情,只是接过铜板之后夹了一只肉包,缓和了颜色说道:“我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一点,你可别怪我。毕竟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。”
陆三川将余下的九文钱放入怀中,双手接过包子,向包子铺老板浅浅鞠躬,说道:“生而为人,难之八九。你若发了善心,我定然感激,假使将我驱逐,我却也是不会生气的。”
包子铺老板忽然有些愧疚,盯着他的脸细看片刻,又打开蒸笼夹出一只肉包向他递去,“小伙子,你说的什么我虽然听不大懂,但也知道意思。方才我的确有些过分,这只肉包便算作赔礼了。”
陆三川微微一愣,迅速从包子铺老板手中接过,向他深深鞠了一躬,谢道:“店家大恩,三川没齿难忘!”
包子铺老板忽然笑出声,跟着摇了摇头。
陆三川本欲就地而食,见自己衣衫褴褛污秽不堪,怕影响他人生意,便忍着饥饿挪到不起眼的角落,一片一片撕下包子皮往嘴里送,待包子皮将要裹不住肉馅,才一把扔进口中。两只包子下肚,也仅仅是过了口瘾,腹内依然空空。
他正纠结,是用余下九文买些干粮而后去到武昌寻找袁启明,还是继续在江洲浑浑度日,忽见一簇人走过。
他的目光跟了上去,见正中一人衣着华美,背在身后的双手捏着一支盛放黄花,其身后跟了四个青衣之人,看这架势,衣着华美的大约是富家公子或者权势之后,那四个青衣人便是随从了。
原本匆匆赶路的行人,见他们五人迎面而来,忙低下头退至道路两旁,似乎对他们有所忌惮。
为首的纨绔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待遇,扬着下巴哼着小曲,每走一步,马靴便会重重踏在地上,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。
陆三川见此,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,低声说道:“原来是童奇。”
童奇大摇大摆地走在道路中央,左右甩着脑袋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,过不片刻,迅速收了神气,贴在后腰的右手勾了一勾,四人簇拥上来替他整理衣冠。不消片刻,童奇便由嚣张跋扈的纨绔变做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。若仅论相貌,生人还真会将他当作手拿经典诵诗咏词的粉面书生。
童奇面带微笑,踩着微风走到一位身着淡红罗裙的姑娘身后,郎声说道:“关关久久,在河那头,苗条淑女,君子渴求。”
姑娘显然受了些惊吓,玉足向前轻踏一步,柔弱的身子微微前倾,才转过头。
不仅仅是童奇,连陆三川都看得目瞪口呆。
虽称不上倾国倾城,也算一朵出水芙蓉。青丝柔滑,折了一道月牙贴在额头,两条细而长的柳眉弯在泛着微光的清澈双眸之上,鼻子小而巧,恰到好处地点在正中,其下两瓣桃唇,不染而赤。只是不知为何,明眸之中却泛着淡淡忧伤。
此时,姑娘双手缩进衣袖之中,大约惊恐万分。
童奇一时看呆,竟忘了藏在身后的黄花,直到随从在他耳旁叫了一声“少爷,花”,他这才将手向前伸出,只是茎已被掐断,黄花垂了头。童奇若是不笑,倒也显得文质彬彬,只是他没能控制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情欲,咧开嘴呵呵一笑,猥琐至极。
姑娘双眉轻锁,有些厌恶地“嗤”了一声,转身欲离去。
童奇迈步追上,张开双臂拦在姑娘身前,脑筋飞转欲讲一些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”之类的花言巧语来讨姑娘欢心,只是他向来不喜读书,只在昨日匆忙记了四五句诗词以做充数之用,当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姑娘,满脑子的翻云覆雨灵肉结合,什么“君子”什么“风度”早已在九霄云外。
腹中空空,他急的双眼乱瞄,忽然发现手中的黄花,便将手再次前伸,口中念道“美人...如花似玉!”那黄花本就折了茎,经他这般折腾,花霎时离了茎,掉落在地。
他尴尬地笑了一笑,却有了灵感,随机应变道:“花遇美人,自知失色,这才断头断脑五马分尸。”
四名随从在他身后,听他讲“花遇美人,自知失色”,顿时喜出望外,有一种栽树终成荫的满足感,恨不得击掌欢呼拍额相庆,又听他讲“断头断脑五马分尸”,便直从云间坠落深渊。
哪里会有姑娘喜欢听“断头断脑五马分尸”?
童奇却不自知,以为自己乍现的灵感弥补了所有缺憾,便痴痴地望着姑娘,企盼见到白嫩的脸颊飞起红晕。
姑娘双眉却皱得更紧,厌恶之情溢于言表,不屑地瞥了他一眼,自他身旁匆匆走过。
童奇瞪大了双眼,望着姑娘倩影,心中骂道:我童奇几时受过这般轻视?温柔待你你不肯,就别逼老子动粗!他将手中花枝狠摔在地,右脚踏起,将那朵黄花踩得粉碎,抬手指向姑娘叫道:“臭婊子,你给老子站住!”
四周看热闹的行人知晓他将撒泼,不愿被搅进其中,纷纷低下头快步走过。
四名随从随即抢步上前,似一堵人墙拦住姑娘去路。其中一人笑道:“姑娘,我家少爷叫你呢!”
陆三川暗叫不好,两眼左转右转,见四下已无人影,连小贩都抛下摊位跑得无影无踪。他度量倘若自己视而不见,那位姑娘定然惨遭蹂躏。
他猛地站起,不顾一切地向童奇叫道:“童奇!光天化日之下,你这模样成何体统!”
童奇被他的厉声呵斥吓了一跳,以为是哪路英雄打抱不平,讪讪地转过身,见他衣衫褴褛满面污秽,觉得诧异,细细一看才认出他来,却仰头哈哈大笑,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一条丧家之犬!你平日里满口忠孝仁义,怎么你爹死了你却不跟着一起去,反而在这装老虎?”
陆三川饥饿许久面色苍白,听童奇一番恶言,脸色变做铁青。他目光绕过童奇,向那姑娘望了一眼,见姑娘正望着自己,胸中便又有了勇气,讲道:“为人子,有所为而有所不为。父亲已死,我更要承着父亲的意志与愿望活下去!”
童奇笑声更盛,“陆三川啊陆三川,装是你会装。有件事我得提醒你,上次我不敢动你,是因为你爹陆本炽还活着,可今日,仅剩你一个人了。我童奇不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人,趁我还没发火,赶紧滚。”说着,他将双手背在身后,向左仰起头望向天空,余光却注意着姑娘动静,想到:姑娘,你看我这般傲视天下,难道你还不心动么?
陆三川自是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,也知晓自己的选择会导致不同的结果。倘若引得童奇不满,一顿拳脚在所难免。自己受点伤倒并无大碍,只是那姑娘...道义在天,生死不值一提!
他冷冷一笑,嘲讽道:“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。”
童奇只听到十个字,并不知晓这十个字有何意思。他想问身旁的随从,又恐自己的形象受损,便只是咳了一声。
稍有智慧的一名随从立刻上前,在他耳旁小声说道:“少爷,他说你不自量力。”